“流浪”一旦成了悦性怡情之事,就可以叫做“周游”;“周游”时敲打着某种特定的身份烙印,无论显形或隐形,就可以叫做“游历”,堂皇一些便更是“文化之旅”了。然而精神上的自由随意却是无论在哪种形式下都一式一样的。
黄永玉携带着凤凰人固有的才子气,从塞纳河到翡冷翠游历了这么一大圈。不过这种有别于中国传统文人安于一窗一案的“游侠式”才子气只是隐形的气韵流转罢了;实在的,黄永玉笔下作为“中国画家”的特征本就不刻意,作为“中国人”的告白更因了对政治的有意远离而缺失那份也许读者本想寻找的民族情结。他的提及黄公望、王冕、《东京梦华录》、《洛阳伽蓝记》,或是更细节化的中国远近往事,正如他历数但丁、拉斐尔、达·芬奇和巴黎翡冷翠大大小小的轶闻趣事一样的自然,更多的倒是作为人、作为艺术家的慨叹或顾惜,所以纸上呈显形的便是这广义的“人”和“艺术家”的身份烙印。
他十分地“文化”,却不典型地“中国”。
艺术家大概是不约而同地天然烂漫吧。何止天然,简直是天真,因为带着真切的眼光看待艺术之都的遗珍,笔下的创作一律诚惶诚恐变为临摹;又何止烂漫,思绪结成文字就是散漫自在的实录与浮想,落到画里又成了临摹中散漫自在的色块与线条。给两位去过巴黎和翡冷翠的朋友看黄永玉的册子,翻看插画时两人一致的评价是,太写实了,太写实了,跟亲眼见到的一模一样。他们说的是那幅“菲埃索里山上的圣方济哥修院”,而我相信,所有记录街景、教堂和不知名建筑物的速写水彩油画都是这么地写实,因为“天真”的临摹。
然而我在如此准确的透视关系、细节陈列之外更看见大片大片的蓝紫色天空河水,或是云在天上舞成游龙,或是梵高般杂乱激动的笔尖点出彩色的房屋彩色的白天(不是圣雷米的星夜),甚或是把自己也作进画去,变成沉默的但丁,眼见丰腴可爱的漫画状比雅特丽丝从圣三一桥上飘然而过。这便是所谓散漫的好处了,兴之所至,像孩子一样艺术起来,在严谨准确的构图中来点儿热烈来点儿幽默。黄永玉的画,塞纳河到翡冷翠。
“是这样贞亲的人世,不可以有奇迹与梦想,却寻常的岁月里亦有梅花消息,寻常人家的屋檐下亦有喜鹊叫”(胡兰成评古诗十九首)。巴黎和翡冷翠有奇迹有梦想,并且人世仍一样的贞亲。古今中外,伟大不伟大的土地上,“道”总是不变的吧。
游历中的黄永玉是无定语的艺术家,他的文字注定了会亲和,用以记述历历“不变”,无论它们是严肃的沉重的,还是平凡的诙谐的。死亡、战争、饥饿的话题并不声色俱厉,只在拉斐尔的《田园圣母》的映衬下扯动隐隐的伤痛,仿佛无言的叹息,落入岁月中了无回声;宗教、都市、日复一日的琐细也不流于浮躁,逝去的日子中驻留的人情跃然纸上,既有异国的鲜活,又有尘世共同的温和。黄永玉真是会讲小故事,把伟大到艺术巨匠、普通到市井小民都讲得有声有色。他不“教会”我们什么,他只说可爱的东西。典故、风景,就这样都在里面了,如泉水般涓涓而来,沿着塞纳河到翡冷翠。
艺术家只该是艺术家,这才见得好处。
《沿着塞纳河到翡冷翠》黄永玉著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年5月1版定价:34.00元